第三十二回众名士萧斋等报捷老司官冷署判呈词
话说秋雨纷纷,泞泥满道,一连下了七八日,到了初八日方见晴明。场中定
于初十日出榜,初九日一早即报起来。凡下场的个个意马心猿,到了这几天,寝
食俱废,就是高品、春航亦未能免俗。春航初八日晚上太睡早了,睡不着,重又
起来,至高品房中,见高品尚未安睡,二人谈起心事来。春航叹了一口气道:
「我的名心原淡,中不中倒也无妨,就是对不住苏媚香,半年期望之心白白孤负
了。科名虽不足贵,但古今名士才人,断无不从科名而起。」高品道:「可恨今
年这一班主考房官,把人回避得干干净净,我们再若不中,未免太冷淡了。若到
明日此刻不见动静,就不必想了。」春航道:「不要到此刻,点灯时不来,便已
绝望。若据前日那两个六壬课,似乎你我皆可有望。」高品道:「下场年问卜是
最不灵的。我头一次在江宁考试,有个起梅花数的为我起数,得泰卦五爻。他说
不用说了,一定中元的。爻辞是帝乙归妹,以祉元吉,你还讲甚么。
且象辞还是中以行愿也。「春航道:」可不是!「高品道:」不但此,那年
是乙未年。你想帝乙的乙字,与归妹的妹字,去了女字旁,不算乙未两字么?我
已十拿九稳,谁知道鬼神专会哄人的,你道可笑不可笑。「春航道:」人心最灵。
心之所欲,象即呈焉,此是人心上起的象,非卦中之象也。「二人煮茗闲谈,
将近五更始寝,一到天明即已起来。
却说苏蕙芳惦记春航,亦复一夜不能安睡,比到起身时,已是巳正时候,连
忙梳洗,即着人到外面打听可曾报动,那人去了。随后有个京官,着人来叫蕙芳
去陪着登高,蕙芳那有心绪,回他进城去了。停了好一回,钟上已交午初,打听
人转来道:「外间已报过四十名了,田老爷还没有在内,倒是那个姓归的中在三
十四名。」蕙芳道:「那个姓归的?」家人道:「胡同外边住的,就是那叶先生
的姑爷,开窑子的。」蕙芳听了,颇为不平道:「奇了!忘八都中了,还了得?
这么看来,是不必说了。「心上要到春航那里去,犹恐见面有些难以为情。
意欲报了再去,心上十分焦急,比春航倒还胜几分。一回见宝珠着人来问信,素
兰、玉林着人来问信,闹的蕙芳坐立不安。欲到戏园中,恐怕被人钩搭住了,闷
闷的歪在炕上,拿本闲书消遣,看了两页又放下。
将近申初时候,尚不得信,闷绝无聊,忽见跟班的手里托着一个盒子,上面
放着一盘枣糕,进来说道:「胡裁缝送来的,有话要面求。」蕙芳道:「他有什
么话讲?既然他亲自送来,收了他的就是了。」胡裁缝也走进来,作了一个揖。
蕙芳让他坐了。胡裁缝道:「今日倒闲空在家,不出门走走?外面登高,游
玩的颇热闹。又是报举人的日子,潘三爷的女婿中了,好不热闹,挤满一铺子人,
报喜钱赏了一百吊。这胡同外的一家也中了,我常与他作衣裳的。寓在宏济寺的
高老爷也中了八十一名,如今城外已报一百多名了。」蕙芳听了,忙问道:「宏
济寺的高老爷中了,还有位田老爷也寓在寺内,可曾中么?」胡裁缝道:「我没
听见说,想必也中了。」便向蕙芳说:「我的苏爷,我有一件事要求你:我那第
三个儿子叫三喜,在铺子里闲着,教他作手艺,学了三四个月,剪刀都拿不起,
一天倒要四五十钱买糖买果子吃,我那里养得起他?他相貌也还干净,虽不能比
你那班里相公,也差不多。他心也灵,针线学不会,戏倒学得会。如今听熟的乱
弹,倒也会唱许多。我想作戏比我们作裁缝好万倍。我求你老人家行个好事,提
拔提拔我,选个日子送三喜来拜你作师父,你老人家断不可推辞。我若送他到别
班里,我也心疼他年纪又小,打打骂骂的,孩子也受不得的。
你老人家心又慈,疼惜孩子,将来就不指望与你老人家一样,能够光光鲜鲜,
不少吃,不少穿,认得几个财东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作裁缝的有什么好处?自己
又没有本钱,铺子里赊了料来,来路就贵,还要替人垫钱。开出帐去,人又嫌贵
了。七折八扣,拖拖欠欠。这一间铺子好容易开着,五七个伙计作活,老米饭,
酸菜汤,一天费用也得两吊钱,能有多少沾光在内?
你若肯收了作徒弟,歇两年我就不作裁缝,就像作老太爷一般了。「蕙芳听
了,好不厌烦,便道:」我将要改行不唱戏了,那里还要收徒弟?况且我也不会
教人。你儿子要学戏,还是到那乱弹班里好,学两个月就可出台。我们唱昆腔的
学了一辈子,还不得人家说声好。一个月花了多少钱,方买得几出戏,学他作什
么?「胡裁缝尚是啰嗦,好一回才去。
已是上灯时候,蕙芳长叹一声,忍不住叫套车到春航处去,先与高品道喜。
及到了宏济寺中,却是冷清清的。进内先见了高品的家人,问他,那人答应
道:「方才报是报来,我们老爷说恐怕不是,不晓得什么缘故。」蕙芳走到里面,
只见高品与春航对坐下棋,照应他坐了,春航便触起心事来,便把棋子一掳,说
:「输了,不必下了。」高品也便歇了。蕙芳问道:「卓然已高中了,怎么如此
模样?」高品笑道:「中了便应该怎样?等湘帆报来再热闹罢。」蕙芳道:「总
是一样,全要中的。」
高品道:「方才报是报来,但有些不对帐,是个江南监生。」
蕙芳道:「据我看来不错的,你这名字未必有同的。」高品道:「也难说,
总要看了榜方作准。」春航默默不语,蕙芳只好说些宽慰的话。少顷,史南湘、
颜仲清闯将进来,南湘道:「贺喜的来了,快预备喜酒。媚香你也在这里?」春
航道:「此刻也差不多报完了,将吊之不暇,何贺之有?」仲清道:「才报了一
百八十多名了,卓然中在八十一名,你嫌低了,因此有些委屈么?」高品道:
「恐怕不是,你不见条子上写的是江南监生?」南湘、仲清齐道:「这是笔误,
常有的事。」春航道:「不必疑心,卓然是已经中定了。」南湘对高品道:「你
且备起晚饭来,咱们一面吃一面等,如不来报,三更后同去看榜何如?全中了,
你们两人好好的请我们吃十天。」二人尚未回言,蕙芳道:「有理,有理!就这
么着,我也有些饿了。」
高品、春航知道今日必有人来,已经安排定了,即收拾桌子,摆上饭来。南
湘不准先吃饭,要陪着他饮酒。高品口内虽说疑心,心上早已欢喜,颇觉对酒开
怀。春航素来洒脱,此番倒放不开心,蕙芳也与他一般。南湘道:「放心,湘帆
总在五魁之内,如不是第四、第五名,我也不敢论文了。当年我在湖北侥幸的一
年,约了几个朋友,大排着筵宴候报,候到三更不来,也气极了。那些人看不像,
也去了。到四更将要睡时,才报了来,倒是个解元。难道你们下过两三场,还不
晓得五魁是后填吗?」仲清说道:「上科我就不是上了报录的当?我是副榜第一,
他就报我是第二名南元,倒赏了好些钱,明早他竟不来。及看榜时才晓得是副榜,
倒叫我太山太水空喜欢了半夜。」诸人借酒闲谈,到了二更以后,尚不见报来,
就是史、颜二人心上,也知春航有些不稳了。
将要吃饭,忽听门外一片声嚷将进来,倒把众人吃了一惊。
听得嚷道:「田老爷大喜,中的是南元。」春航一听,喜不可言,把箸子摔
过一边,连忙走出位来,蕙芳也乐不可支。诸人是皆欢喜,忙看条子,是「中式
第二名,田春航,年二十三岁,江南上元县附贡生。」方才放心。报喜的讨赏钱,
蕙芳带了些票子来,递给春航。春航先赏了十吊钱,道:「明早同高老爷报喜的
一同来领赏就是了。」众人道:「明日二位老爷不是十吊二十吊的赏,重重的要
赏几百吊钱呢。」高品道:「是了,你明日来。」春航乐极了,因高品不放心,
也有些疑心起来,恐怕报喜来诳他,只管发怔。蕙芳笑道:「报已报完了二百几
十名,人都要疑心,难道人人全是假的么?」仲清道:「不必疑心,此刻已三更
天,城门也都开了,叫你管家骑匹快马先看了榜来。我们也不回去,你叫人索性
添些酒来。」春航、高品道:「甚好。」一面打发人去看榜,一面再添酒菜。
此时各人畅饮,到底喜多愁少了,猜拳行令,闹到五更以后,看榜的始回,
说道:「田老爷是不错,榜上果然第二名。」
这一句话把高品唬呆了,急问道:「我怎样?」那人道:「八十一名是叫高
品三,年四十岁,江南淮安府山阳县监生。」
高品气得发昏,说声:「呸!」那人便拿出《题名录》来,众人细细看了,
果无高品在内。蕙芳笑道:「中的人我也不认得,我就晓得这两个,一个是叶茂
林的女婿叫作窑子归,这三十四名归自荣就是。一个是潘三的女婿叫作杠花,他
老子叫花三胡子,在杠房抬杠出身,如今大发财,开了几处杠房,这六十三名花
中桂就是。」高品再把第一张《题名录》看了一遍,略生喜色,不觉叹口气道:
「也罢,名利二字是有一定的。现在你们不比外人,我对你们直讲罢,一千六百
两银子卖掉了一个举人,这个杠花就是我中的,是张仲雨的过手,明日就要讨帐
去了。」春航、南湘、仲清、蕙芳都埋怨他几句。高品道:「我岂不知此事原作
不得,我也有个想头在内,或者今科不当中,或者我竟能名利双收,也未可知。
况且我要回南一走,家内有几件大事急于要办,妙手空空的,亦殊难堪。如
今倒罢了,虽不能巴结与湘帆作个同年,但不叫抬杠的做年伯,称婊子为年嫂,
也是不幸中之幸也。我看湘帆不但得此年伯、年嫂,还得了一个好年丈呢。「春
航笑道:」凭你怎样刻薄罢了。但是那一科没有些混帐人在内,焉知你下科又不
与这些人作同年?倒是年丈之称,又是谁呢?「蕙芳听了好笑。仲清道:」你方
才没有听见,抬杠的儿子花中桂是潘银匠的女婿吗?叙起年谊来,不是你的年丈?
「
春航笑道:「我也不与他会同年,我仍认卓然是同年便了。」高品笑道:
「这么说,我明日就叫潘三为丈人如何?」说得众人大笑。
少顷,天色大明,红日已上,春航要出去见房师,并谒座师,各人也都散了。
已后会同年、请吃酒,一连忙了半个月。
春航出于第四房孙亮功门下,相见之后,亮功久已闻名,就是刘尚书、王阁
学,虽未见过春航,于他儿子们书房内,见他些笔墨东西,也久已倾倒,惟恐不
得其人为憾。今中了南元,十分欢喜。从此春航与文泽、王恂又成了世谊,更加
亲爱。惟有孙氏昆仲颇难浃洽,然亦不得不往来,惟淡交而已。高品代枪之银已
收清,共得了一千六百金。张仲雨过手,在花处讲定二千四百金,从中扣出去八
百金,又索花姓谢仪二百金,也得了千金,自己享用。便从藩经历上加捐了正指
挥,即在坊里当起差来。高品已于十月初二日回苏州去了。春航在庙里寂寞,文
泽邀至家中,王恂又欲相留,春航两处时相寄榻。又兼蕙芳照旧相陪,便安心乐
意,与文泽、仲清等交相琢磨,闲时作些诗赋,习学殿试工夫。南湘也写了几天
殿试卷子,已后又不写了,且按下不题。
如今要讲起一件闲事来。那八月十四日晚,乌大傻教刑部里传了去,问了一
堂私造假契、抵押钱财事。因归自荣急欲借钱,商于大傻,要借彼房契抵押,许
其分用。大傻早将房契押出,只得另造伪契与归自荣,押了六百吊钱,大傻分用
了二百吊。谁知这个财东与前次那个财东相好,一日叙谈帐目等项,讲起乌大傻
的房子来,那个财东问起住址、方向,知道就是押于他那一所,便对那人道:
「这张契纸是假的。前年大傻已将房子抵押于我,押了八百吊,有兴盛香蜡铺作
保。现今利钱欠了四个月,我正要找他说话,怎么又押与你了?」那人便着起急
来,即找了中保来寻大傻理论。谁知大傻子终日昏昏沉沉的在戏园闲闯,家中用
一个笨汉,也甚不明白。那人找了十余天,并未见着一面,大傻回来又不知道。
那人情急,告了一状,送到刑部里。乌大傻子是个天文生,其祖也作过官,
其叔祖并且上个显宦,如今式微了,只剩下数顷荒田,几间破屋。幸亏契是白契,
并非私造印信。大傻的堂母舅,现任刑部司官,也有些照应。大傻想供出归自荣
来,无奈契是他的,又系他出名,倒与归自荣毫无干涉,竟上了一个大当,革去
天文生,限期赔偿。这也是他的晦气。
却说拿乌大傻那一天,有个皂隶叫作陆升,与归自荣住处相近认得,那日见
他报了举人,忽然想起八月十四日,明明看见归自荣在乌大傻子寓里吃酒。因想
十四日秀才们正在场里,怎么他不进去,又会中呢?想来想去,再不明白。一日
遇见一个贴写,叫作葛逢时,排行第六,是个绍兴朋友,极会生事的。
那天是十月初三日,陆皂隶走到衙门前一个小茶馆内,见葛贴写在里面吃茶,
一边放着黄布小包。身穿贵州绸绵袍,套着元青大褂,低着头在那里吃火烧。皂
隶走近来弯弯腰,叫声:「葛先生,独自一人闲坐吗?」葛逢时见了,也照应了。
陆皂隶就对面坐下,走堂即添了一碗茶。葛逢时道:「你今日清闲,想不是
值堂日子么?」陆皂隶道:「这几天不该班。葛先生,你是忙得很,近来想也发
财。
你是走得起的人,即日就要补经承了,将来可肯照应我们?「葛逢时叹口气
道:」老陆,你是衙门中老手了,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苦?若要想得经承,至快
还得七八年,你想难不难?不比别的衙门还有些活动,这道衙门作了经承便又怎
样?「
陆皂隶道:「作了经承到底好,你看黄经承与张经承怎样局面,簇斩新,风
吹不动,火烧不着的一所好房子,好热车,干草黄银鬃大骡子,你瞧气色怎样光
鲜,衣服怎样体面,也就罢了,将来还有个小功名。人生在世,衣食无忧,就也
难得。」
葛逢时点点头,已将几个火烧吃完,然后问道:「你可要吃点心?」陆皂隶
道:「我已吃了油炸糕、甜浆粥了。我有一件事不明白,今日难得遇见你,正好
讨个教。」
葛贴写道:「有甚么事难明白?」陆皂隶道:「我们街坊有个姓归的,是个
南边人,招赘在乌大傻子家里,常见他出进的。
我家与乌家隔不到一箭远,在一条胡同里,这且慢说。我问你年年下场的日
子可是一定的日期,或是可以先后移改的?「葛贴写道:」乡试么,通天下是八
月初八日头场,初十日出来。
十一日再进去,十三日出来。十四日再进去,十六日完常这是各省一样的。
会试是三月初八日起,也是一样。「陆皂隶道:」你说二场是八月十四日进
去,是什么时候点名,什么时候封门呢?「葛贴写道:」点名总在一早,到了午
未时也就要封门了。「陆皂隶道:」到十四日二更天,还有不进场的人吗?「
葛贴写道:「怎么能够到二更天?今年点名极快,二三场午正时候已经封门
了。十四日二更天还在场外,那是头二场犯了贴例贴出的了,所以不用进去。你
当他还未进场呢。」陆皂隶点点头道:「原来有这些原故。什么叫作犯了贴例贴
出来的?」
葛贴写道:「这些事你要问他作甚么?贴例的或是烧了卷子,或是墨水污了,
或是不完卷子交了白卷。这些有毛病的卷子,就不发誊录所,就贴了出来,不要
他再进去了。」陆皂隶道:「据你说,贴出来的可会一样中么?」葛贴写道:
「你好明白!既贴了出来,没有完场,怎么会中?就是大主考的儿子,也不能中
的。」陆皂隶道:「我原听得人说,不完场是不能中的。我方才讲的那街坊姓归,
名字叫自荣,现在高高中了三十四名。我于八月十四日二更天去传乌大傻子,明
明看见归自荣在那里。他并且上前来问甚么事,讲了多少话,急得什么似的。
那时我去不理会。后来见他报了举人,我又不曾认错人,细细想来,他没有
进场,怎么也会中呢?请教你评出个理来。「葛贴写道:」这却奇了,或者你认
错了人,或是记错了日子,不要是十三晚上。「陆皂隶道:」这人虽烧了灰,也
认得出来,断不会错的。至于日子,有票字为凭,而且明日就是中秋节,一发不
会记错。你想是什么缘故?「葛贴写道:」这真奇了。「
细细想了一回,问道:「你可知道他的底子怎样?」陆皂隶道:「这却不知
道,他外面是极好看的,说是乌家的女婿。至于他是那一省人,我也不知道:」
葛贴写道:「你细细访一访,如果真没有进场,这就了不得,必定有个顶名
代替的了。你若访实了,歇天我同你去找他,看怎样。我们见景生情,大家可以
发些财。」陆皂隶道:「我也是这么想。」二人商酌定了,葛贴写还了茶钱,各
自去了。
歇了几日,陆皂隶访得明明白白。是归自荣撵出一个奶妈子,因偷了一张钱
票,两样银首饰,被主人搜着了,撵了出来。
归自荣那日因城外人眼多,故躲在城里头看戏,请的客都是心腹至交,所以
不瞒他们。内中有个马回子,替他经手,请了一个浙江人,丁忧的廪生,许了他
一千两银子,先付润笔一百两。
归自荣没有钱,只付了四十金,至今分文未付。那经手的马回子,又从中赚
了十两,那廪生仅得他三十两银子,倒替他中了一个举人。如今天天向马回子吵
闹,把马回子的大门也打破了。
归自荣躲在家里再不出来,并且闹得外头有些风声了。陆皂隶从奶妈子口中
访得清清楚楚,便告诉了。葛贴写便叫陆皂隶去向归自荣借一千银子,被归自荣
啐了一脸吐沫,便一五一十嚷将出来。归自荣无法,掩不住口,也只得和他闹了
一常陆皂隶讹诈不动,逢人便说要告他。葛贴写与他作了一张呈子,就递在部里。
马回子知道了,通知了那个廪生,两人星夜逃往他方去了。部中审了两次,
归自荣不能狡赖,只得据实供明,革去举人,监押起来,俟拿到代枪之人,再行
定案。
此案一出,闹动了多少不第生监,鸣鼓而攻,并把归自荣在城外那些事情,
一总通出,部中看成了一个大笑话。有个老司官游戏三昧的,作了一个勘语,是
一篇四六文,满城传遍。
从此归自荣成了一个衣冠禽兽了。一日,文泽的家人从外面抄了一张来送与
文泽看,恰好南湘、仲清都在那里。大家看时,只见写道:勘得归自荣,家本书
香,父曾攀桂;心耽铜臭,性爱游花。浪迹都门,骗人弱息;缩头陋巷,拥彼淫
娼。恣挑达于风月场中,攫钱财于鸳鸯被底。臀有肤而尽堪凿空,面无皮而岂解
包羞。贪酒食之欢娱,畅烟花之撩乱。交游假托,后庭里玉树常埋;廉耻全无,
前溪边秋砧又捣。既在泥涂以含垢,岂堪月窟以探香。借曰兔本前生,竟忘鳖为
同气;一味狐能工媚,亦由虫自可怜。乌大傻破屋无存,尚须还债;马二回大门
亦坏,遑问谢仪。效张冠而李戴,回天力于人工。夫枪替虽已鳞潜,而索贿尚多
雀噪。皂隶岂知颠倒,乱吵街坊;诸生尽讦阴私,纷呈词牍。是宜先除巾服,消
断袖之余妍;重挞鞭挝,起引锥之隐痛。照例充军烟瘴,俟全案之齐拘;大书以
示衣冠,泄众人之公忿。此谳!众人看了,笑个不已。仲清道:「这是天理昭彰,
报应不爽。若没有那皂隶一闹,又有谁人知道?此等污秽东西算个孝廉,真辱抹
杀多少人。」春航道:「如今世上竟不成事了。你看此中漏网者固多,冤枉者亦
复不少。前日瑶卿说,我们同年与他最好,教他画画的那个南京人金粟,本是个
名士,性情磊落,大雅不群。因初到京时寄居在某显宦家,也是自不检束,他的
跟班与彼内眷有私,竟将相如、文君之事,疑到此君身上,因此辞出。不意这位
显宦明于责人,昧于责己,怀恨在胸,借此发挥,将此君亦另案锻炼,又带累了
几个名士一并斥革,你说冤枉不冤枉?」文泽道:「此等事亦不足为奇。
即如唐六如、吴汉槎诸公,至今其名自在,虽经斥革,与他何损?要知如归
自荣这种行为,只怕也没有了。「春航道:」难说。你看那买卖人的儿子,家人
的内亲,其不通且不必论,难道也算身家清白吗?不过有幸有不幸就是了。「正
说话间,只见史南湘的家人进来说:」请少爷回去,老爷放了道了。「南湘听了,
即便辞了众人先回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三回寄家书梅学使训子馈赆仪华公子辞宾
话说史给事放了大名道,南湘随任同行,且到明年会试再来。诸名士、名旦
送行,又叙了几日。光阴甚快,不觉又到腊月中旬。且说子玉因南湘、高品出京,
又少了两个知己。前月王阁学来对颜夫人说,不是冬底,就是春初,要与子玉毕
姻。
颜夫人回说不好专主,须寄信到江西,俟其回信转来,再为定夺,子玉因此
连王宅也不大去了。徐子云近日补了缺,衙门中添了些公事,不能天天在园。
是日天气晴和,雪消风静,子玉欲访聘才,打探琴言消息。
早饭后禀过萱堂,乘舆进城,行不到半里,心里忽又踌躇起来,料聘才也未
必在家,越想越不高兴,便说:「不去了,出城回去罢!」云儿勒转马头,赶车
的倒转车来,出了城,忽然有几辆车塞满了路,还有一群骆驼挤在里头。众赶车
的喧喧嚷嚷,开让不来。子玉的车下了帘子,与一个车相并,子玉从玻璃窗内一
望,却好那人也转过脸来望他,原来是宝珠。子玉见了,不觉一笑,宝珠问道:
「你从那里来?还到那里去?」子玉道:「我从城里回来,不到那里去了。」宝
珠道:「何不到我寓里谈谈,我们也有两月不见了。」子玉一想回去尚早,也可
借此散散,便道:「甚好!」一边车已走开,子玉在前,宝珠在后,同到了门口,
下了车,宝珠让进了里面。
子玉尚是初次进来,到了内院,见正面上房三间,西间便是书斋,上悬一额
是「小琅室」。子玉进内,觉得芳香扑鼻,不染点尘,有两盆水仙花已开足。桌
上摆一个古铜瓶,插一枝天竹,两枝腊梅,那边还有两盆唐花。壁上所挂字画,
皆是前人名迹,绝非世俗纱帽之作。又见一个小地罩内,左边挂一个横幅,是宝
珠自己的倚竹图小照,右边挂着四幅小屏,是教他画画的那个金粟画的花卉。子
玉看了,不禁一叹,说道:「天下事真是有幸有不幸。你看此等名士,竟遭此劫,
天之妒才果如是耶!」因向宝珠道:「我听见人说,你之待此公,与此公之待你,
亦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。且你于此公失意后,更觉亲密,一切旅费悉赖你周全。
此等居心,尤为难得,真令世俗衣冠中人愧煞。此公亦甚知感激。「子玉一
面说话,但见宝珠默默无言,眼眶一红,长叹一声,道:」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
逢何必曾相识。「不禁落下泪来。子玉因无意中数语,竟触动宝珠心事,自觉出
言唐突,忙指着窗外之竹,笑道:」当岁寒时节,将此君与唐花较量,方见其潇
洒自然,节同松柏。「宝珠闻之,又破涕成笑,子玉方觉放心,因又道:」不觉
日子这么快,转眼又是年底了,真是流年如水。「宝珠道:」可不是么,本来离
年近了。前日我听得剑潭讲,一过年你就要恭喜了,可请我们吃喜酒么?「子玉
道:」还没有定,等老人家家信回来再看。「宝珠道:」今日我倒得了两样菜,
不晓得你肯赏脸在这里吃饭么?若肯在这里吃饭,我便约了香畹来,大家叙叙。
「
子玉踌躇道:「若吃饭回去就迟了。前日这么大雪,你想必积了些雪水,我
们何不煮雪烹茶,请了香畹来作个清谈雅会,不好吗?」宝珠笑道:「很好,到
底你总与别人不同。」一面着人去邀素兰,一面吩咐把火盆抬到外间去,将茶炉
搬过来,并搬出全副茶具。子玉见地上先放了一个大铜盘,后将一个古铜茶炉座
在盘内。那炉约有一尺多高,身圆如斗,下有鼎足,炉身两孔,炉口圆小,从火
盆内夹了些焰炭,又加上些生炭,便见一炉活火直燃起来。又一人捧过一个蔚蓝
大磁瓯,又把个宜兴窑提梁刻字大壶,盛了雪水。子玉见了,颇觉欣羡,便说道
:「尚未煮茶,见了这一副茶具,已令人清心解渴了。」说话间,素兰已到,大
家见了。素兰对宝珠笑道:「今日你如此之雅,一定是为雅人来了。但添了我这
个俗人,不要把雅事闹俗了么?」宝珠道:「你也就雅极的了。」素兰问子玉道
:「近来何以足不出户,可曾会过玉侬么?」子玉道:「没有。玉侬此刻如何能
出来?倒不料他安身立命竟在那一处了。」宝珠笑道:「恐怕那处还不是玉侬安
身立命处。玉侬之志,岂肯长受委屈的?」子玉道:「我听得待他甚好,有甚委
屈处?」宝珠道:「好原好,但华公子那人究竟不能十分体贴人的。度香这么样
待玉侬,尚不能得玉侬欢心,那边能如度香这么样么?局面就是两样,那处是步
步不离规矩的,闲散惯的人也是不便的。八月十四那一天,我看玉侬出来伺候,
就是勉强,叫作没有法就是了。」素兰道:「如今见了我们也是生生的,觉得心
上总是忧郁不开的光景。」子玉听了,不禁叹了一声。宝珠见水开了,自己于博
古厨内取出一个玉茶缸,配了四种名茶,自己亲手泡好了,把盖子盖上。又取出
三个粉定茶杯,分作三杯,又将开水添满茶缸,仍旧盖了。子玉道:「要你亲手
自制,倒累了。」宝珠道:「你们尝尝,这茶味可好么?」子玉与素兰喝了两口,
觉得清香满口,泌入心脾,都说道:「这茶好极,而且不像一种茶味。」宝珠道
:「我将各样好茶,并成一碗的。」
子玉道:「怪不得香美如此。」宝珠又捧上一个果盒来,聊以侑茶。子玉道
:「倒比酒好。」三人闲谈了一会,素兰问子玉道:「近日你可见你那世交魏聘
才么?」子玉道:「也有两月不见了。我今日倒特特要去看他。已经进了城,我
想他是常在外边的,忽然不高兴起来,所以转回,恰才遇见瑶卿。」宝珠横波一
笑道:「你错了,该去的。就使聘才不在家,你那心里人是不出门的,他知道你
去,必出来见的。」子玉不语。素兰道:「你不晓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吧?」子玉
道:「什么事?」素兰笑道:「这魏聘才从前指使人去闹玉侬,我心上极恨他。
及至玉侬进去了,倒也不见怎样。我看其人也不算个大恶,不过是个小人意
见。殊不知他从前会糟蹋人,如今也受人糟蹋起来,而且以后还没脸见人。「子
玉听了十分诧异,忙问道:」有何难见人的事?「宝珠尚未知道,也问何事。素
兰道:」魏聘才原不好,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难,人面兽心的多。你们真不知魏聘
才宿娼,被坊官拿住送交刑部么?「子玉吃了一惊,道:」有这等事!怎么就送
刑部呢?「素兰道:」我是听得张仲雨讲的。如今仲雨是正指挥,所以知道这事,
已有四五天了。那一日魏聘才请富三爷在蓉官寓里喝酒,富三爷想起一件事来,
先进城去了。聘才便不进城,叫蓉官去叫了一个媳妇,名叫玉天仙,就借蓉官寓
里过夜。将近二更,尚在那里喝酒唱曲。有个吏目郁泰孙来查夜,走了进来,与
聘才认识的,且同过席听过戏的。聘才见是郁吏目,便放了心,让他入座,吏目
不肯,聘才便与他顽笑起来。那吏目即变转脸来道:「老魏,今日讲不得顽笑,
你可知道公事公办么?‘聘才还当他是顽笑,便也说道:」什么公事私事,你别
把坊官摆在脸上,就是都老爷挟妓饮酒也是常有的。快坐下罢。’一面又扯他。
那吏目哼了一声,说道:「不要说是你,今日我来查夜,就是我们总宪坐在
这里,我也拿得他。‘话才说完,有几个兵役就拿链子出来,套上聘才,往外就
拉。又有两个,一个锁了蓉官,一个锁了玉天仙。可怜魏聘才斩新的一身衣服,
被他们拴在车尾子上,跟着跑。到了吏目寓处,铁面无私的讯起来。幸亏魏聘才
的下人找了一个书办,讲了一千六百吊,写了字据,找了铺保,方开开锁。作了
一套假供,魏聘才为李三才,今日蓉官留住吃饭,适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,
并无同桌吃酒,以致男女混杂。讯明是实,相应开释等情。」子玉道:「这已算
明白了,怎么又送部呢?」素兰道:「闻说有位巡城都老爷,访得吏目诈赃,改
供私放,把这案提上去,送了刑部。」宝珠道:「如今魏聘才是在监里了?应该,
应该。
但华公子怎么不替他料理呢?「
素兰道:「据仲雨讲,是瞒着华公子,况且又是个假名假姓。大约脸总丢了,
也不至有什么大罪。又听说魏聘才新捐了一个从九品,审实了,这功名只怕也革
的了。」子玉听了,甚替聘才着急,连说道:「这怎么好!就是我们那位李世兄,
也在外边胡闹。夏间去嫖,连衣服都被人剥了。亲友们都知道,闹得很不好看。
不料魏聘才又闹出这件事来。「素兰道:」也叫他吃些亏才好,如今报应得
甚快。
谁叫他会使赶车的糟蹋人,如今是加倍奉还了。「子玉又笑起来。
当下三人讲了好一回,子玉见天色不早,辞了二人回家。
到上房见了颜夫人,颜夫人似有不悦之色,子玉也不敢问,呆呆的站在一边。
颜夫人道:「你父亲有家书回来了,你作的事,他都知道,并且说我不能教
训,你自去看罢。」便将家书递与子玉,子玉接了,未看时已唬得目定口呆。走
到窗前,恭恭敬敬捧了,看了一遍,两颊通红,一言不发,只看着颜夫人。颜夫
人见了这样光景,心上着实可怜,只得故作冷笑道:「知道害怕,莫若从前不作
这些事不好么!以后学好也由你,不学好也由你,横竖我不能跟着你出外。你若
再不要好,你父亲回来恐未必依你。」子玉只得连连答应几个:「是!」也不敢
坐下,也不敢退出。颜夫人也不便安慰他,只好问他今日可见魏聘才。
子玉听了,似有踌躇,欲说不说的光景。颜夫人又问了一声,子玉说道:
「没有见着,而且得个信,说魏聘才不晓得闹了什么事,被人告了,前日已收在
刑部监里。」颜夫人听了,吃惊不小,急问道:「这话是谁说的?为着什么事,
你从何处打听来?」子玉随口说道:「是一个认识的人,就是魏世兄的亲戚张仲
雨说的。他也讲得不甚明白,倒像是狎妓饮酒被坊官拿去的。」颜夫人听了,骂
了一声:「下作东西!作这些不爱脸的事,如今便怎样呢,难道华府里也不管他
吗?」子玉道:「听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,这件事改着个假名假姓,说姓李,
大约还瞒着华府里。又有人说,他新捐了个从九品。他虽说是李三才,人原知道
他是魏聘才。」颜夫人脸都气红,停了一会,道:「好吗,都是这些不成材的。
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不在家,不知在外面作什么事,想来也未必干正经,我
又不好说他。聘才的事,谅他总知道细底。「子玉道:」据李世兄讲,有两三月
不见聘才了,他们近来倒很疏远。「颜夫人道:」但则聘才的事怎么好?其人虽
不足惜,但究竟是老爷世交之子,打听个实信才好。「便叫个仆妇去传梅进进来,
梅进即便走到阶下站祝颜夫人将聘才的事说了,叫他到王亲家老爷处,托他关照
关照,到部里说个情也好。梅进应道:」奴才就去。但魏少爷的事情虽小,已经
收在监里,连他的家人都不容进去送饭,不知怎么要如此严紧。只怕亲家老爷未
必肯讲这个情。或者他那华府里有人张罗他。「颜夫人道:」你想是知道他的情
节,到底是怎样的?「梅进道:」昨日听得人说的。「便细细的将聘才的事说了
一遍。
颜夫人道:「虽然如此,我们是尽我们的心,你且到王老爷处走一走,能与
不能再说罢。」梅进出去了,颜夫人冷笑道:「这是喜欢到相公家里去的榜样。」
子玉臊得满脸通红,只得在下边凳子上坐下,即陪侍颜夫人吃了饭,然后回他书
房。
从此子玉心上惧怕,竟好几天不敢再作妄想。
梅进来到王宅,文辉传进,问了来意。梅进禀明,文辉冷笑了一声,道:
「那魏聘才,我一见他,就知道不是个东西。你们老爷定要留他,幸而如今出去
了。这件事怎样去说,且刑部里绝无相好。你回去与太太请安,说我只好转托人,
碰他的运气罢。」梅进回去照直说了,颜夫人也无法,只得听其自然。
且说聘才在监里许了蓉官与玉天仙许多银子,叫他们跟着他的口供,说系那
日吏目请他在蓉官寓处吃酒,叫了媳妇玉天仙。饮酒中间,要问聘才借银一千两,
聘才不允,因此口角。
郁吏目预先带有兵役,即将他们锁了,带回寓所。改作查夜拿获,诈赃卖放,
勒写欠票等情。玉天仙又供郁吏目常到他家吹烟饮酒,半月前发贴请分子,分金
未到,因此挟嫌,设计锁拿。
那日锁拿之后,又逼索钱五百吊改供卖放。蓉官所供一样。部里审了两堂,
彼此口供相对。华公子已知道了,欲待不管,心里又有些不安,只得着人到刑部
里与他托情关照,因此轻办了好些。将吏目革职,聘才杖了二十,玉天仙逐出境
外,蓉官释放回家,结了案。
聘才尚欣欣的得意进城,道是官司赢了,一径回华府来。
门上人见了,都来宽慰了好些话。聘才扬扬的说道:「倒也没有受一点委屈,
这些司官老爷们,都与我相好,司狱又是我的至交,一切全仗了他们。这几日倒
也张罗得很好,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么?」众人只好回说不知道。
聘才进了自己屋子,尚有一起一起的人来问他,唯不见华公子打发人来,聘
才真道他不知此事,便放了心。到了第三日,见林珊枝进来,两手捧了一大封,
像是银子,放在桌上,说道:「这是公子送你的。」说完转身就走,聘才「道谢」
两字尚说不及,已去远了。聘才见此光景,与平日不同,有些疑异,遂看银
包,上面写着:「赆仪二百两。」心中跳了一跳,沉思了一回,已经明白,但一
时不得主意,欲候珊枝出来说个明白。
谁知候了两日,不见一个人来,就是平时常见的顾月卿、张笑梅也不过来。
再思量了半夜,才定了主意,次早写了一封谢札,先说些感激的话,后说梅
宅有事,现要请其回去照料家务,情面难却,只得暂去,俟开春再来。写完,自
己到门房里告诉了门上,将书信给他传讲。约有半个时辰,见门上进来道:「方
才的字,公子已看,说回梅宅去的很是,公子有事,不及亲送了。」聘才心上尚
冀转过脸来,听了这话,不觉心如死灰,只得说道:「多多道谢公子,并各位大
爷们,多承照应了大半年。我今日就要搬出去,也不能当面叩辞了。」管门的答
应着去了。
聘才无奈,只得收拾行李物件,一面问管事的要了一个大车装好。自己有一
车一马、两个小使、一个厨子、一个车夫,一齐的出了城,暂在一个店里歇了,
消停了再找寓处。
聘才在华府里仅有十个月,在外面招谣撞骗,所得银钱却也不少。华公子于
修金之外,尚多遗赠。聘才捐了个从九,花去四百余金,作衣服及浪花浪费共有
二千金。此时除前日二百金之外,尚存三百金,还有些玩好等物。且幸所捐名次
在前,约半年可眩因此胆壮心豪,与从前大不相同了。在店里住了两日,嫌他嘈
杂,即租了宏济寺春航住的房子,高车大马,大阔起来。也不到梅宅去看望。蓉
官、玉天仙时常往来,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,又给了些零星玩好,日日征歌斗酒,
自然有那一班气味相投的与他亲密。
却说富三爷闻得聘才闹了事,便在部里打听了几日,自己无路可通。后闻华
公子替他托了情,才放了心。后又听见聘才辞馆出来,便又惦记着放心不下,意
欲邀他回家。一日,起早出城来找聘才,只见寺门口一班人在那里啰唣。富三爷
下车时,见一个披着件青布老羊皮大袄,戴一顶旧秋帽,有三十多岁,口中在那
里撒村混骂。富三爷听他说道:「原来这么不是朋友,一天到晚买长买短,茶茶
水水,生炉子烧炕,那一样不伺候到?许给一百吊,才这么着。如今不认了,给
三十吊钱就算了。你想公门中行好是没有的,过了河就拆桥,保佑你别进来。第
二回再来,你瞧着罢。」富三听了,知是刑部的禁卒,便皱着眉走进去。聘才的
人见了,即忙通报。富三已走进院子,听得咭咭咯咯打鼓板。小使开了风门,见
聘才与蓉官迎出来,蓉官便抢上一步,哈了一哈腰,就来拉手。富三把他拧了一
把,蓉官便将富三的手扭转来。富三骂道:「小兔子闹什么?」摆脱了手,忙与
聘才见了,问了好,便道:「恭喜!恭喜!那几天我实在放心不下,司里头又没
有认识的人,也不能进来瞧你。到你进了城,正要来看你,你又辞了馆了。老弟,
你叫作哥哥的怎么不惦记你?你是个异乡人,无亲少故的,如今打算怎样?还是
要找馆地呢,还是在城外住?不然,到舍下去,过年也有个照应,省得庙里冷清
清的。」聘才道:「多谢三哥美意。但小弟在城外住便当些,还有几件事情。若
到城里去,就不便了。或者明年再来叨拢罢。」富三道:「旅费敷衍得下去吗?」
聘才道:「暂住几月,尚可敷衍。」富三道:「也要省俭些才好。你在华府
中也受用惯了,若如今要照那样儿就费事。」聘才道:「自然要减省些。此刻就
算这两个牲口是多余的,然而也省不来。雇来的车,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钱。
核算起来,也就费得有限了。「富三要拉聘才出去吃饭,聘才说道:」在这
里吃罢。「就吩咐多添几样菜。富三道:」咱们上馆子去罢,省得你自己费心。
「聘才尚未回答,蓉官道:」你好糊涂,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了,还有馆子?
家家都收了,要讨长呢。「富三笑道:」不错,这两天心绪不佳,连日子都忘了。
「聘才道:」你有什么心事,还怕过不去年么?「富三道:」倒不是为过年,
过年原不要紧。你忘了我这个直隶州,如今已是顶眩前日出了两个缺,一个湖北,
一个贵州。湖北好,贵州极苦。本应湖北轮到我,偏偏来了一个压班的来投供,
只怕是他的了。贵州我听得一年不满三竿,如何是好?我想到选司找先生们商量
商量,不知可好斡旋么?「聘才道:」这里的和尚是僧司,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
选司的经承。或者就托这和尚去商量商量,可以挽回也未可知。「富三道:」很
好,我倒不便面讲,你就去与他说,若办成了,我重重的谢他。「
聘才点头道:「这和尚倒好说话的。那里算什么出家人,吃喝嫖赌样样精明,
吹唱也好,还会专医杨梅疮,倒也真快活有趣。人人称他为唐老爷,他又要人叫
他唐大哥。」聘才话未说完,只听得风门一响,探进一个头来,戴个镶边酱色毡
帽,两撇浓胡子,又缩了出去。聘才道:「唐大哥进来坐。」那人道:「停一回
再来。」聘才道:「就请进来,这位客就是我说的富三老爷,他正要会会你。」
唐和尚便撬开风门,走将进来。聘才与富三站起,唐和尚满面堆下笑来,说
道:「原来这是富三老爷,今日僧人有幸,瞻仰了大贵人。」富三也说:「久仰
得很。」
与他拉了手,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,把富三上下瞧了两眼。富三看这和
尚也就生得异样,五短身材,穿一件青绉细羊皮僧袍,拴一条黄丝绦,脚下是灰
色绒毛儿窝,满面阴骘纹,一双色眼,手中拿个白玉烟壶,递给富三,富三也把
个玛瑙壶送给他。和尚闻了烟,便问道:「三老爷在城里住?三老爷是不认得我。
当年我的师父与太爷很相好的,太爷巡南城时,常到小寺来,爱下大棋,常与我
师父下棋。你方才没有瞧见老爷神座旁边那幅对子么,还是太爷亲笔写的,刻好
了送来。这话有二十九年了。三老爷,你能此刻恭喜在那个衙门?」富三道:
「我在户部主事上当了几年差使,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隶州,目下也要出京。」和
尚道:「如今选在那一省?」富三道:「尚未定,现有湖北、贵州两个缺,只好
碰我的运气了。」和尚道:「三爷一定是湖北。我祖籍是湖北,今日可巧见着我,
一定是湖北,不用说了。」说罢,哈哈大笑。聘才道:「你也在这里吃饭,还有
一件事要和你商量。」和尚应允。聘才拉他到房里说了一会话,富三听得明白,
和尚连声的道:「容易,交给我包管作脸儿,放心,放心。」同走了出来,和尚
又对富三说道:「三老爷的喜事,方才魏大爷已讲了,我就着人叫我兄弟来商量。
包管妥当,不用三老爷费一点心,都在我身上。「富三便道了谢,忽见风门
外走进一个小和尚来,约有十六七岁,生得十分标致。头上戴个青绸灰鼠暖兜,
身穿藕色花绉绸狐犭欠皮僧袍,腰拴丝绦,脚穿大红镶鞋,拿了一枝水烟袋来,
替他师父装烟。和尚也不让客,就吸起来。富三见了,着实爱慕,弯流流两眼只
管看他。蓉官站在聘才背后,对着富三作手作脚的,引得富三笑道:」唐大哥,
这位是你徒弟么?我倒像见过他。「
和尚得意洋洋的道:「小徒叫得月,今年十五岁了,念经唱曲都也将就,就
是爱顽皮,我总不许他出门,三老爷不知从何处见他?」富三爷笑得两眼眯,齐
说道:「待我想来。」想了一回,忽然的大笑道:「呸!我记错了,我认是大悲
庵的姑子,实在像得很。」说得聘才大笑,小和尚涨红了脸。唐和尚笑道:「三
老爷取笑。」聘才道:「叫他装个姑子,却也看不出来。我们这唐大哥是第一个
快乐人,吃的、穿的、用的、顽的,件件都好。」唐和尚道:「阿弥陀佛,出家
人有什么好。我师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,如今比从前却舒服些。原先这屋子里有
位田老爷,住了一年,也是天天有相公来的。我偶来走走,师兄便唠唠叨叨的说
我不该过去。可笑我那师兄,不吃不喝不花,紧紧的守住了那租子,都被他侄儿
骗得干干净净。临终时一双空手,身后事都是我办的。人生在世,乐得吃,乐得
顽。三老爷也不是外人,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,守什么清规?我生平不肯瞒
人,实在吃喝嫖赌也略沾滋味的。」说得富三大笑道:「真是个爽快人。」三人
谈了好一回。富三见那小和尚生得实在可爱,不觉垂涎起来。又见他与蓉官坐在
一凳,彼此交头接耳的说话。
钟上已交正午,才见聘才的人来摆桌子,放杯箸。富三道:「你可不要费事。」
聘才道:「没有什么可吃的。」于是分宾主坐了,富三叫得月也坐了。唐和
尚命得月同着蓉官斟酒。富三见果碟小吃已摆满了一桌,便道:「作什么,都拿
开,留四碟就够了。」便叫留下山鸡丝、火腿、倭瓜子、杏仁。蓉官道:「慢些,
慢些!」便抢了一碟橘子,又抓了一把金橘道:「你不爱吃,还有人爱吃呢。」
一连上了九样菜,倒也很好滋味。蓉官夹了一个肉圆飒噻到唐和尚嘴里,和尚囫
囵吞了。蓉官又夹了一个,和尚又吃了。蓉官道:「两个卵子十八斤,吃荤的不
用,吃素的便请。」富三、聘才大笑起来,唐和尚也笑道:「我吃不要紧,你若
吃时,可受不住了。不要说是十八斤,就是四两重一条的,你可吃得下?」说罢
伸手过来,把蓉官捏了两把。蓉官瞪着眼睛,将他毡帽除了,在他光头上摸了一
摸,道:「你们看,像是什么?」唐和尚道:「很像鸡巴,你爱不爱?」蓉官又
将他的毡帽折拢道:「你瞧这个又像什么?」富三道:「蓉官总是这么淘气,别
叫唐老爷打你。」唐和尚连忙陪笑道:「不妨,不妨!顽笑罢了,什么要紧。」
便歪转脸来,凑着蓉官耳边说道:「就像你那后庭花。我这脑袋,又在你的前面,
又在你的后面,给点便宜与你,好不好?」蓉官把毡帽与他带上,说道:「好个
贼秃。」
那得月喝了几杯酒,脸上即红起来,越显得娇媚。富三道:「蓉官,你瞧得
月,何等斯文。」
蓉官道:「他好,你敢是想他作徒弟么?」大家混闹一阵,唐和尚烟瘾来了,
就在聘才处开了灯,吹一会烟,直到申末才散。
富三进,城又重托了唐和尚,蓉官也自回去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