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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楼  发表于: 6小时前

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22

  


第四十二回索养赡师娘勒价打茶围幕友破财

话说琴言在怡园与子玉叙了几日,颇觉十分畅满。到长庆葬事过了,忙了两
三天,琴言辛苦了,身子有些不快起来,意欲安顿几天,再进华府。一日早饭后,
卧在房中,见他师娘进来,琴言连忙站起。师娘叫他坐了,说道:「从前你进华
府,不知华公子怎样对你师父讲的,师父也没有对我说过。他在时我诸事不管,
如今是要我支持门户了。我想我们一年总要三千吊钱才够花消。你看那天福、天
寿挣得出来吗?你没有进华府时,一月内极少也挣得二三百吊钱。如今你又不进
班子,这钱自然要出在华府里,想他们也不肯白使唤人。你与我讲定了,一月给
我多少钱,其余你自己存下,将来可成家立业,过一辈子的日子。今虽少了你师
父一个,其余还是一样,就算省俭些,大约二百吊钱一月总要的。你师父苏州也
没有家,我又回不去,我不守住这个旧业做什么呢?三十几岁的人了,还有什么
路走?开门七件事,好不难。

还有那些人情使费,是免不了的。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人,你替我想想,叫
我怎样,不靠你靠谁?「琴言听了,呆了一会,心中想道:」这倒是件难事。当
初我也不知怎样,也不晓师父得过多少钱。就听得他们说,师父每月进府来领一
次,也不知多少。如今师父死了,他们只怕未必照旧了。若除了华府,又问谁去
要钱?难道还可以问度香商量么?不比在外,常可见面。此刻师娘要我一月定给
多少钱,这倒是件难事。况且公子近来待我又不如从前,这话怎好去问他?「想
来想去,不得主意,答不出来。他师娘心上疑着华公子待琴言不知怎样好,自然
要一千就是一千,要二千就是二千。这几天在琴言身上盘算,把个心想昏了。又
恐琴言存着坏心,道是师父死了,便可撒开。所以长庆媳妇的心,想钱倒与长庆
一样,可称良偶。便要紧挤住了琴言,做个靠山吃山、造水吃水的主意。见琴言
不语,便生疑虑,又道:」你怎么不说话?多少总要有个定数。「琴言道:」当
日师父将我送进华府,原是避难,我实不知是怎样讲的。华府有钱给他,没有钱
给他,我也不知。且我进去之后,从没有见着师父的面。

只听说师父每月到府一回,也只在门房里,不知领多少钱。此时我又不出去
应酬,一月给师娘多少钱,原是应该的,但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有钱无钱,我怎敢
随口答应?设或答应了又不见钱呢,怎么对得住师娘?「他师娘口中哼了一声道
:」我不信,我也不知细底。你师父是不知自己要死,若知道自己要死,也早对
我说了。我听得去年你没有进去时,华公子就打发人出来说要买你,他可是不肯
花钱的主儿?一个人凭良心过日子,怎么师父一死,你就变起心来?「琴言听了
这些话,已气得要哭,只得忍住了,说道:」这话只好等我进去了再商量,我自
己是没有留一个钱。去年及新年得的赏赐,就是前天那一包银子。

师娘要三百吊钱一月,只怕不能有这许多,总要问明白公子才好定得。但是
这句话,师娘代我想想,怎好自己去对公子讲?「

他师娘冷笑道:「人在他家半年多了,还不好讲?交情越重,钱应该越多了。

若是不给钱的交情,要他做什么?你不要装糊涂,他又没花过三千五千两替
你出师。若出了师,我自然不能对你讲这些话了。还有那一种有良心的,念着师
父、师娘,就出了师还常常孝敬,也是有的。不然你就对他说,叫他拿三千两银
子来出师,我可以置些产业,倒比零碎的好。这两条路凭你走那一条。你总要讲
明了,才可以进城。不然进去了,我又不能进来找你,便费了许多周折。「说罢
起身出去了。琴言受了这些话,又不能驳他,心中好不气苦。以为师父死了,这
个身子由得自己,那知师娘更加利害。

气忿忿的重新躺下,思前想后,毫无主意。伤心了一会,又想道:「我每逢
想不透的,经香畹一说就明白了,此事非与他商量不可。」主意定了,带了跟他
的小孩子,随身便服,走出门来。

到了素兰寓处,却值素兰未回,意欲回家,又属烦闷。想宝珠离此不远,不
如找他谈谈也好。才出得素兰门口,见两人站在街心。偶抬头一看,一个是圆脸,
生得混混沌沌,脚下倒是一双皂靴。一个生得獐头鼠目,便帽上拖着一绺长红帽
纬。

琴言低着头,只顾走,觉那两人就跟着他。听得一人低低的说道:「好一朵
鲜花。」又听得一个说道:「咦,是那一家的,我竟不认识。

我们且踩踩他。「又听那个说道:」这才算个好脑袋呢。「

琴言听了,好不有气,然也无奈何,只好由他们讲。只听得背后□□促促,
脚步接着脚步,衣裳碰着衣裳,顺风吹来鼻中,觉有狐臊气。急行几步,到了宝
珠门口。叫小孩子进去问时,也不在家。琴言见那两人又在后头站着,心中气极,
便急急的回去,那两人也就急急的跟来。琴言到了自己门口,一直低了头进去了。

此刻正是散戏的时候,这些相公如何在家?琴言白白走了一回,路上又遇着
这两个厌物,更加纳闷。进了房,长叹了一声,不觉泪下。

偏有那师娘的表弟伍麻子,不看风色,走进来坐在炕沿,捏着潮烟袋,找了
个纸条子,抽了二三十口,纸煤烟吹得一地。

又盘三问四的寻这样,看那样。琴言好不砂烦,也不理他。伍麻子吃了一会
潮烟,问琴言道:「我听说华府里那些大爷们是不用说了,各人家里都是大屋子,
有十个八个小老婆陪着睡觉。

就是那些三爷、四爷、五爷,连那些赶车的、养马的、铡草的,新年上也穿
着狐狸皮袄。「说到此,将手比着个样子道:」这么大的皮荷包,拴在腰里,到
赌场上解开来,尽是银锞子,抓一把就押个孤叮还有去年来找你闹的那个姓金的
三小子金三,在酒馆子里喝酒,也叫个打十不闲的陪陪。虽然是讹你爹的钱,然
而也还有些出息,是真的吗?怎么这些人也这么发财?「琴言心中只管纳闷,更
加烦恼,那里有心听他的话,只是不答应。

伍麻子又道:「我听说这还不算什么奇事。他家的银子柜子里装不下,就散
堆在墙脚边,到了两三年不用他,受了潮气要霉烂的,便发出晒晾。晒晾了一天,
就有人将五两的换他十两的,将二两的换他五两的,他也不点数。偶然看出来,
说:」我的银子如何变小了?‘那些人说:「晒了一天,晒干了,自然收小了。

‘这句话我有些不信,难道这位公子,真当着银子都晒得干吗?「琴言听到
此,不觉失笑道:」你这话是那里听来的。「伍麻子道:」我们有一班朋友,闲
着没有事,聚在一处就讲这些话。城里一个华公子,城外一个大园子里的徐老爷,
这两家富贵,讲一年也讲不完。说那徐老爷的园子里山子石底下,埋着十缸银,
十缸金。那看金子的财神爷是一头黄毛,看银子的财神爷是一头的白毛。到半夜
里,他两个便坐在园墙上吓人,还要拿金锭、银锭子打人。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,
就捡了金银回去,回去就发财。没有时运的,被他打着了,捡起来是块黄土,回
去还要生玻我看财神爷也势利,只奉承有时运的人。「琴言听了,倒也好笑。

伍麻子正说得高兴,忽外面有人叫他,就出去了。原来有两个客来打茶围,
伍麻子招呼到客厅坐下,打量这二人,见一个衣赏很旧,穿着旧皂靴,头上的小
帽子油晃晃的,沾了些灰土。心上想:「他不是个监生老爷,就是个没选期的老
爷。那一人衣裳略新些,帽上拖着一绺红线纬,虽不像个有钱的,或者倒是个老
白相。」问了他们的姓,让他们坐了。

你道这两人是谁?一个是乌大傻,一个是姬亮轩,他二人新在戏园里认识。

这日都在街上闲走,适相遇了,跟了琴言到门口。亮轩恍惚记得这了门,想
了一会想着了,就猜方才见的是琴言。后又想起奚十一的话,说前月在聘才处叫
他陪过酒,无疑是他。便与大傻讲了,大傻见亮轩高兴,欲赞成他进去,好吃个
镶边酒,便道:「管他是与不是,既是相公寓里,总可以进得的,我们且进去坐
坐,喝杯茶也好。」亮轩道:「你高兴就进去,我是奉陪的。」商量一会,才同
了进去。

这边伍麻子正在张罗,却好天福、天寿散戏回来。见亮轩像是见过的,又记
不清,请了安。那个大傻子,他们却见过他,在园子里听衬戏的,便也请了安。

大傻子迷迷盹盹的说道:「今日兰保的《盗令》、《杀舟》,桂保的《相约
》、《相骂》,实是个名人家数,他人做不来的。」亮轩道:「你们还认得我么?」

天福道:「有些面善,想不起来,好像那里见过的。」

天寿眼瞪瞪的看了一会,问道:「你能是不是去年同一位吃烟的老爷来?那
位吃烟的同我师父打起来,还是你能拉开的。」

亮轩道:「你的记性好,天福就不记得了。」天福听了也想起来,道:「哎
哟!那一天好怕人。那位吃烟的好不利害,把桌子都打翻了,还直打到里头去。

幸亏我躲得快,不然给他一脚,也踢个半死。「亮轩道:」可不是,亏我救
了你们,你们感激我不感激呢?「天寿道:」那一位如今那里去了?「亮轩道:
. 」现在病着。「天福道:」天报!天报!叫他多病几天。「大傻子道:」方才
见个相公进来,叫什么名字?「天福道:」没有阿,我们就是师兄弟两个。「亮
轩道:」有一个进来的,比你们高些,有十六七岁了。「天寿道:」没有,没有。

我们只有一个琴师兄,从华公府回来,如今他也不算相公,不唱戏了。

或者你们看见的就是他。「亮轩道:」不错,不错,就是他。可以叫他出来
见见么?「天福摇头道:」他不见人的,多少人知他回来了,要见见他,他总不
肯出来。就只到怡园徐老爷处,除了他家,是不到第二家的。「大傻子道:」他
既不肯出来,你领我们到他屋里坐坐是可以的。「天寿摇头道:」他要骂我们。

「伍麻子站在廊前道:」我们这个琴官,如今是华公府的二爷,不见人了。
二位老爷如高兴,叫天福、天寿伺侯罢。「

大傻子望着亮轩道:「你们既然是旧交,自然也应叙叙,断无空坐之理。」

亮轩支吾道:「我还有点事。」天寿道:「你能没有事,你能不肯赏脸。」
亮轩道:「真有事。」伍麻子道:「坐坐罢,就有事也不必忙。如今他的师父不
在了,他师娘就靠着这两个孩子呢。」大傻道:「你也难得出来,我也走乏了,
略坐一坐罢。」又问天福道:「你师父几时不在的?」天福道:「前月二十五。」
大傻道:「咳,我竟不晓得他死了。你们虽不认得我,你师父倒与我极相好的。」
天寿道:「我也常见你在戏园里,你怎么坐不住,总走的时候多?」大傻子道:
「我的朋友多,照应了一个,不照应那个,就招人怪了。」天福道:「我见你进
来又出去,出去又进来,好像忙得很。」大傻道:「既到这个园子里照应了,自
然也要到那个园子去照应,不然也要招怪的。」伍麻子已走开。

少顷,亮轩要走,天福拖住了他,大傻却不动身。只见打杂的进来,在桌子
上摆了几个碟子,天福道:「姬老爷请坐罢。」

亮轩着急,对着大傻挤眉弄眼,要叫他走的意思。大傻装作不见,一手摸着
那几根既稀且短的鼠须,拈了几拈。亮轩见他不动,只得独自想跑,说道:「我
要小便。」天寿指着院子里道:「那东墙角就可以。」亮轩走出屋子,到院子中
间,撒开脚步就走。

不料天寿在后,扯着他的发辫一迸,将亮轩的帽子落了下来,发根拉得很疼。

天寿嘻嘻的笑,亮轩急回转头来,涨红了脸道:「这是什么顽法?」天寿拣
了帽子,拍净了灰,与他戴上,拉了他进来。

亮轩道:「我真有事,何苦缠我。」大傻子见了酒,喉咙已经发痒,劝亮轩
道:「他们这般至诚留你,你就赏他们点脸罢。

既摆了出来,不赏他们的脸,也叫他们下不去。「亮轩无法,又见大傻不肯
走,反留住他,想是大傻要做这个东。如果大傻作东,也就放心了,只得勉强坐
下。天福、天寿各斟了酒。亮轩饮了两杯,见大傻子放心乐意的喝酒,手里抓了
一把杏仁,不住的往嘴里去,又见他吃了三个山里红,一个柿饼。

亮轩心上又想去看看琴言,此时已经点了灯,便对天福道:「你同我到你师
兄屋子里去坐坐罢。」天福道:「你定要见他,待我先去讲一声。」天福进去,
见琴言在那里看书,便说道:「外面有个姬老爷要见见你,见不见呢?」琴言道
:「我见他作什么呢?你见我见过人吗?」天福没趣,将要出来,琴言想要关门,
不料亮轩、大傻已走到房门口,就都匾着身子挤进来。

琴言满脸怒容,未开言,大傻子深深一揖,亮轩也曲着腰作了半个揖,满面
堆下笑来。琴言倒也无法,只得还了一揖,不好就走。他们也不待招呼就坐了。

亮轩眯齐了鼠眼,掀唇露齿的要说话。大傻先说道:「怪道多天不见令师,
原来归天了,我竟全然不知。非但没有具个薄分,连拜也没有为拜一拜。多年相
好,从前承他一番相待,倒也不是寻常的交情。」又摇着头道:「荒唐,荒唐!

不知那些联幛的公分,有我的名字没有?「亮轩笑容可掬的道:」我去年奉
拜过的,偏值尊驾进了华府,以至朝思暮想,直到今日。

前日又听得尊驾与敝东同席,我就没福奉陪。敝东是个直爽人,不会温存体
贴,一切尚祈包涵,不要见怪。「琴言见这二人就是路上跟着他走的,心中甚恼。

及见他们恭恭敬敬的作揖,一个说与师父相好,一个说与他敝东同席,正猜
不出这两个是什么东西,也不来细问,含糊的答应了一声,叫小子给了两钟茶。

大傻一面吃茶,见挂着一副对子,念将出来,错了两字。大傻腹内既属欠通,
眼光又系近视,倒最喜念对子看画,充那假斯文。琴言看了暗笑,略略看他们的
相貌,已经生厌。又见亮轩嘻着嘴说道:「我那敝东,其实很好交的。你是不知
道他的脾气,若混熟了,只怕还离不开呢。」大傻道:「不见那春兰么?」亮轩
道:「春兰固然。本来钱也花多了,自应心悦诚服的了。我那英官呢,借去用两
天,就用到如今不肯送还。这个小东西也恋着他,将我往日多少恩情付之流水。

这也不能怪他,从来说白鸽子望旺处飞,也是人之常情。况且我这敝东,在
京里也算个阔老斗,就与那华公子、徐少爷也不相上下,而且他们都是世交。前
日那位徐少爷来,适值敝东不在家,他就到我书房来坐了好半日。送他出去时,
他再三的约我去逛园。「大傻道:」你去没有呢?「亮轩道:」我始而倒打算去,
况且他往来那一班公子名士,都也与我相好。后来我想他还没有做过外任,未必
知道我们这一席是极尊贵的。若论坐位,是到处第一,我恐他另有些尊长年谊,
不肯僭我,我所以没有去。「大傻道:」可惜,可惜!我吃过他家酒席,只怕京
里要算第一家了。「琴言听得坐不住,幸天福、天寿都在这里,便对天福道: .」
你请二位到外面坐罢,我有事情。「便即走了出来。二人没趣,只得同天福、天
寿也出来了。

亮轩就想从此脱身,一径的走,又被福、寿二人拉祝桌上又添了四小碟小菜、
两碗稀饭,亮轩心上想道:「这是什么吃局,一样可吃的菜也没有,难道八碟干
果、四碟小菜、两碗白粥,就算请客不成?要不然,是傻子与他讲明,是要省钱
的缘故。这个东,大约是傻子作定了,索性吃他娘的。」亮轩也举箸吃了一会。

大傻子已喝了两壶酒,将四碟小菜也吃干净了,喝了两碗粥,抹一抹嘴。见
亮轩不甚高兴,便对天寿道:「姬老爷是要喝热闹酒的,你叫人去添些菜来,酒
烫得热热儿的,与姬老爷豁几拳。今日是我拉他来的,你们巴结得不好,以后他
就不肯来了。」亮轩打量是请他,便放了心,忙说道:「怎么是这样的,也算不
得吃饭。」天寿道:「这原算不得吃饭,我当你们吃过饭了,随便吃钟酒儿坐坐
的。

既然姬老爷还没有用饭,另预备饭就是了。「大傻道:」是阿,我也没有吃
饭。

姬老爷也吹两口的,你何不请他去躺躺。「天福道:」那一天真也见你吃了
两口,不过吹不多。「亮轩见大傻这般张罗,像个做东的样子,便有些喜欢。天
福同他们到了里面,一面吩咐厨房添菜备饭。亮轩原不会吹烟,不过借此消遣。
天福、天寿倒有几口烟瘾,便你争我夺的上烟。大傻乘他们不留心,即走了出来。
他也饱了,便蹋着破皂靴匆匆而去。

亮轩与福、寿二人说了一会话,问了些琴言光景。伍麻子来请吃饭,亮轩才
找起大傻来,杳无影响,心中着忙,便变了神色,只管要找乌大傻。天寿说道:
「他去了。这个人是坐不住的,我见他在戏园里,一天总要走个十几回,想必他
就来的。我们先坐,不用等他了。」亮轩只得坐了。看菜是四碟两碗,两盘饽饽,
就吃了些。终是无精打彩,心上要想个脱身之计。

那伍麻子在旁,见大傻子先走了,看这位又是心神不定,像有心事,倒也猜
不着他要跑。那长庆的媳妇,自从丈夫死后,家里还是第一回开张留客,叫伍麻
子好好照料,不要待慢了老斗,故常在窗前站立。那两个孩子本来不会说话,夹
七夹八的。亮轩更坐不住,横竖迟早皆走,吃完了,嗽了口,对天福道:「今日
扰了你们,我只好明日补情的了,今日却没有带钱。」

天福听了,呆了一呆,不敢答应。还是天寿略灵些,说道:「老爷既没带钱,
府上在那里住,叫人送老爷回府,就可以带了来。」亮轩道:「这也不必,我明
日送来罢。」伍麻子听了,想道:「有些不妙,不料这两位是这样的。」便进来
在窗户边站着,看看亮轩。亮轩想硬走出来,天寿拉住道:「不用忙,再坐坐。」

亮轩不理,只要走,天福也来拉祝亮轩一想,不如拿出去年奚十一的手段来
吓吓他,便喝道:「做什么!那里有天天带着开发来的!我们叫相公,是积了几
回一总开发。你们这些不开眼的东西,还不放手,不要叫我生起气来,也照去年
的样,给你们一顿打。」两个孩子怕他,不敢说话。伍麻子是个不懂规矩的人,
道是长庆死了,他表姊全要仰仗他。若头一回买卖就是这样,脸上觉得不好看,
况且又是他帮着留的。听了亮轩这些话,便动了气,说道:「姬老爷,你这话讲
得不在理。你老爷又没有来过两回,伺候了半天,酒饭烟茶都是钱买来的,一个
大钱不见面,倒要骂人不开眼。就说送你回府也没有说错,难道你没有个住处?
就是住店也有个店,住庙也有个庙。身边不带着,自然就到府上去领,这句话就
算得罪了人么?你既没有带钱,难道不准你走,留你的东西做抵押不成?自然跟
你回去。

知道了一个地方,就歇一天给我们,也使得。「亮轩无言可答,再想说两句
大话,又说不出来。那样鸡肋身材,木瓜脑袋,就装些威风,也吓不动人,只得
说道:」我是省你们跟我走,你当是什么?你既不嫌路远,就跟我去领赏。「伍
麻子想那些跟兔不中用,便自己提了灯笼照了。亮轩轻轻的脚步,左绕右绕,还
想遁去。

无奈伍麻子紧紧的照着,亮轩只得回寓,叫他在门口等了,好不懊悔,上了
大傻的恶当,心里骂几声,开了拜匣,捡出几张钱票,看来看去,犹如割他的肉
一般,忍着心疼,捡了一张两吊的,又于纸页子内捡了一张一吊的,要找人送出,
跟他的人又不在家。只得拈了一个纸条子,蘸上油点子出来,交与伍麻子,转身
就走。

伍麻子虽不认的字,但长庆生前将票子叫他取钱,也不知取了若干。一字到
十字这几个,凭你怎样字写,他都认得。灯下一看见是两吊,便叫道:「姬老爷
转来!」亮轩欲待不理他,已跟进了门,只得应道:「还有什么?」伍麻子道:
「这两吊钱怎样,是赏我的么?那相公开发,酒席钱呢?」亮轩道:「我不晓得,
一总在内。」伍麻子道:「姬爷不要顽笑,既然这么说,请收了。」便将票子递
过来。亮轩无奈,只得又添上那一吊,说道:「尽在乎此,你要不要也随你罢。」

伍麻子如何肯收,便发话道:「既然心疼着钱,也应打算打算,就不该进来。
就是摆个酒,至少也得二十吊,何况添菜、吃饭!三吊钱,我们赏厨房打杂的还
不够呢。」亮轩不理,一直进去了。

伍麻子欲要跟进来,门房里有人听见,出来问是什么事情。

伍麻子将细底说了,那管门的笑道:「我们这师爷也太想便宜了,既要乐又
舍不得钱。你也算了,折了这一回本钱罢,不要在此啰唣,适或教我们老爷听见
了,倒不好。」伍麻子见亮轩已进去了,又不好跟进去,再经那门公劝告他,知
道是奚十一的寓处,恐怕闹出事来,只好转回,却也讲了好些淡话,匆匆回家交
帐。

长庆媳妇一见只有三吊钱,便说道:「那里有这样开发?你也在这里多年了,
你见收过三吊钱么?怎么不摔还他,也臊臊他的脸!腥不腥,臭不臭,两个相公
留了两个客,烟茶酒饭,闹得乌烟瘴气的,还替人做跟班,提了灯笼送回去,接
了三吊钱就夹着屁股回来。一个汉子连个数目字都不认得,难道你钱票子见得少
么?」把个伍麻子骂得火星直冒,嚷道:「我岂不知道,我见千见万,也没见这
两个不爱脸的,一个喝了两碗粥先逃走了,这个也是时刻想跑,好容易逼住了他,
送他回去。

我想十吊八吊,最少不去了。谁料他先还只给两吊钱,这一吊还是后来加上
的。那个忘八蛋肯接他的?他塞在你手里,就跑进去了。我想跟他进去,有个管
门的出来解劝,说是奚十一的寓处。那奚十一是好惹的?去年凭空的来找琴官,
将姐夫一摔一个大筋斗,半天爬不起来,桌椅板凳打得粉碎。倘今日又遇见了他,
可不要白挨一顿打,连这三吊钱也没有,我所以只好接了回来。我岂不想他三十
吊么?「长庆媳妇道:」都是你们这些瞎眼睛的,也不分个人鬼。分明来打茶围
的,苦苦拉住他,将个臭虫当作洋虫。以后如遇这等不要脸的下作东西进来,务
必撵他出去。太太这里不是舍粥厂,又不是我的儿子,吃了抹抹嘴就走。当家的
死后,今日还是头一回开市,就遇着两个混账东西,与前年那个开姜店姓杨的杨
八一样,不是玉天仙还叫他姊夫呢。归根儿是他妈的白吃白喝。这些个不要脸的
狗鸡巴□的,真他妈的可恶!「长庆媳妇叨叨了一回。到明日,伍麻子去照票子,
谁知后来添的一吊还是张假的。又到奚十一寓处来找亮轩,倒被奚十一的家人骂
了一顿。伍麻子受屈而回,只得自己赔上一吊钱,交清了账,唯有咒骂亮轩而已。

琴言今日找着了宝珠、素兰、商量师师娘要钱之事。不知宝、素二人有何良
策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第四十三回苏蕙芳慧心瞒寡妇徐子云重价赎琴言

话说琴言是晚听姬亮轩、乌大傻说了多少瞎话,更加烦闷,幸他们就出去了。

候到二更,不见宝珠、素兰过来,只得睡了。

一夜无眠,到了次早,即叫小使去请他二人来。

是日,素兰清早已为王文辉叫去。少顷,宝珠过来。宝珠道:「昨日失候,
我到三更才回的,他们也忘了,没有对我讲。方才你们五儿说起来,方知道。两
三天总不见你,为什么不出来散散闷?今日度香约赏杏花,咱们可同去了。」琴
言道:「可以。我这两日偶然感冒,觉得疲倦,今日也想出去散散。且假期已满,
也要打算进城了。」宝珠道:「再歇两天进去也不要紧,进去了,咱们又会少离
多了。」琴言道:「近来倒有件难事,我竟没有主意,故请你与香畹来商量,怎
么代我想个法儿才好。」宝珠道:「什么难事,你且说来。但你想不到的,只怕
我也想不到。」琴言道:「昨日,我那师娘问我进华府时,华公子对你师父是怎
样讲的,可曾得过他家的钱。又说家中一年的浇裹,须得两千四百吊钱,要我给
他二百吊钱一月,说定了方叫我进城。我想去年原为奚十一的事送我进去,我进
去了也没有见着师父,不知其中是怎样的。今师娘忽然问我要二百吊钱一月,叫
我怎么打算得出来?又要我去对华公子讲,又说师父死了,我就变了心,又说华
府也没有花过三千五千两。如今要我去对公子讲,要他出三千银子与我出师,出
了师,才不要我的养膳。不然,这一辈子就要定在我身上过活。我想如今又不去
应酬,靠着府里节下赏一点东西,如何一月积得上二百吊钱?你是明白人,这话
可以对公子讲得么,不是件难事?师娘又不晓得其中的难处,一味的问我要钱。

你替我想一想,有什么法子,我是一无主意。「宝珠听了,亦以为难,踌躇
了一回,说道:」一年要二千四百吊,三年也就三千两了。这养膳二字,是没有
尽期的。华公子性情不常,未必靠得定。若要他出师,或者看他高兴倒能,但也
须有个人去与他说。还有一层,他既与你出了师,你这人就算他的人了,以后就
由不得你,只怕就要在他的府里终局。这是要你立定主意的。「琴言道:」这些
事我也想过,但此时虽没有与我出师,我也不能自主。「

宝珠道:「若有人与你出了师,你以后怎样,还是在外呢,还是愿进华府去
呢?」琴言道:「此时我也不能定,且出了师,再打算出府。」宝珠笑道:「人
家只有一出,你今有两出,不要将来犯了七出。」琴言也笑了。

只见素兰走来,琴言、宝珠让坐了。琴言道:「你早上那里去?」素兰道:
「今早王大人叫我去,我当是什么紧要事,原来很不紧的一句话。我与剑潭、庸
庵谈了一会,方才到家。

知道你请我,不知有何差委?「宝珠将方才的话与素兰讲了,素兰拍手笑道
:」果然,果然不出我们所料!我真佩服他。据我说是出师的妙,你且应承他出
师。「琴言道:」好容易的话,你倒轻轻的一口断定了。这三千头打那里来,我
岂能去对华公子讲的?「素兰道:」定要三千?二千呢?可以不可以?「宝珠道
:」这事有点边儿了。请你来商量,你第一句答应出师,第二句就劈断银价,这
是胸有成竹的话,岂不是可成么?「琴言道:」也要个旁人去说,三千、二千,
我也不能对他讲的。「

宝珠问素兰道:「就算只要二千,你有何高见?倒要请教请教。」素兰道:
「这件事我与一个人十天前已想到,而且商量了一回,但是未必然之事,所以没
有对人讲起。」宝珠道:「你说佩服的是谁?」素兰道:「那一天我与媚香闲谈,
偶然讲起玉侬来,媚香说他师娘,」素兰说到此,便从窗外望了一望,说道:
「此处说话,那边听不真么?」琴言道:「听不见的。」素兰道:「媚香说他师
娘与他师父一样利害,只怕这一辈子要靠在玉侬身上。玉侬虽不唱戏,究竟没有
出师。若论玉侬的钱,也就不少,看来此时未必有存余。若四五千吊钱可以出得
师,我们代他张罗张罗,或是几个相好中凑凑,也可凑得一半。就说的是你、王
氏弟兄、瘦香、佩仙等,想没有不肯的。若能凑出一半,那一半就容易了。」宝
珠道:「出师之后怎样呢?」素兰道:「那倒没有商量到这一层。只要出了师,
这身子就是自己的了。那自然由得你。」宝珠道:「若在华府中,也与不出师一
样,由不得他。」素兰道「华公子也没有买他,他师父当日又没有写卖字给华府,
怎么由不得他,难道在那里一世么?」宝珠道:「此处说话,到底不方便,我们
何不同去找媚香商议。一同到度香处,看看杏花,连碧桃也开了许多。不知今年
节气这么早,我记得碧桃往年是三月中开的。度香今日也不请客,我们几个人去
谈谈未尝不可。」琴言也甚乐从,换了一身衣服,一面叫套了车。素兰、宝珠都
是走来的,二人便吩咐跟班回去套车,并吩咐所带的衣服,都到苏家佩香堂来。

二人即同坐了琴言的车,到蕙芳寓处。

却值蕙芳在寓,三人进内,只见蕙芳在书桌上看着几本册页,见他们进来,
笑面相迎,说道:「今日可谓不速之客三人来。」三人笑了一笑,且不坐下,就
看那册页。宝珠先抢了那本画的,那两人也凑着同看,有山水,也有花卉,却画
得甚好,原来蕙芳新求屈道翁画的。看到末后一页,是一个美人倚阑惆怅的光景,
阑外落花满地,双燕飞来,像是:「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」的诗意。琴言触
动了当年那个灯谜,忽忽如有所感,看题着一首绝句,琴言默念是:春色关心燕
燕飞,杏花细雨不沾衣。

倚阑独自增惆怅,芳草天涯人未归。

又将那一本字也看了。蕙芳让三人坐下,问道:「你们还是不约而同,还是
约了同来的。」宝珠道:「约齐来的,我们同到度香处看杏花罢。」蕙芳道:
「今日又有局吗?」宝珠道:「局是没有,也算个不速之客何妨?」蕙芳点首笑
应。素兰、宝珠的衣服与车都来了,二人即换了衣服。蕙芳进内也换了,又问道
:「你们同来竟一无所事,单为看花么?」素兰道:「事有一件,到怡园再讲罢。」

蕙芳道:「何不先讲讲,此刻还早,到度香处尚可略迟。」素兰就将琴言的
师娘要他出师的话,略说了几句。蕙芳道:「何如?我前日对你讲,你还说这也
未必然之事,谁知竟叫我说着了。但要办这事,其实也不很难,就怕娘儿们的说
话不作准,一会儿又不愿了。或是说定了数目,又要增添起来。且谁去与他讲呢?」

素兰道:「那倒不要紧,就是我们也可以去讲的。」蕙芳道:「既如此,且
到怡园再商量罢。」于是一同上车,径往怡园来。

进了园,看不尽绛桃碧柳,绿水青山。过了一座红桥,绕了十重绮户,才到
东风昨夜楼边。只听得楼上清歌檀板,有人在那里唱曲。四人便住了脚步,听像
度香的声音,唱着一支《懒画眉》,四人细听是:漫说瑶台月下幸相逢,又住了
群玉山头第一峰。耐宵宵参横月落冷惺松,又朝朝铜瓶纸帐春寒重,且请试消息
生香一线中。

众人听不出什么曲本上的,觉得笛韵凄清,甚为动听。听得子云笑道:「到
底不好,还是你来,我来吹笛。」又像次贤唱道:则这勾阑星月夜朦胧,听尽了
曲唱江城一笛风。相和那帘钩敲戛玉丁冬,引入离愁离恨的梅花梦,作到月落参
横萧寺钟。

四人正在好听,忽然止了,听得次贤说道:「其实唱起来,音节倒好。」又
听得子云说道:「何不将工尺全谱了,教他们唱起来。」四人知道不唱了,齐走
进去。书童匆忙上楼通报。

宝珠等走上扶梯,进得楼来,次贤、子云笑面相迎,见了琴言、蕙芳等更加
欢喜,说道:「今日倒料不着你们来。」宝珠道:「都是我请来的。」又对次贤
道:「瘦香身子不快,不来了。」

琴言于此楼还是初次上来,见这楼弯弯曲曲,层层迭失,有好几十间,围满
了杏花。有三层的,有两层,五花八门,暗通曲达,真成了迷楼款式。又望见前
面的桃花坞,隔了一座小山。

一条清溪,那桃花已是盛开,碧桃还只半含半吐,连着那边杏花,就如云蒸
霞蔚一般。看楼中悬着一额是「东风昨夜楼」,有一副长联,看是:一夜雨廉纤,
正燕子飞来,帘卷东风,北宋南唐评乐府:三分春旖旎,问杏花开未,窗间青琐,
红牙白□选词常次贤、子云看他四人今日打扮分外好看,艳的艳,雅的雅,倒像
有心比赛的一般。此刻都还穿着小毛外褂,琴言是玄狐耳绒,宝珠是玄狐抓仁,
蕙芳是云狐抓仁,素兰是骨牌块云狐干尖。四人相对,就是珊瑚玉树交枝,瑶草
琪花弄色,觉得楼外千枝红杏,比不上楼中四个玉人。次贤、子云虽时常相对,
此刻亦还顾盼频频。子云道:「今日无肴,只有小饮,你们饿了,就吃起来罢。」

蕙芳道:「我真有些饿了。」子云吩咐先拿几样点心来,随后就摆了几样肴
馔,大家小酌。宝珠道:「方才听你们唱的是什么曲本?音节倒像很熟,而曲文
却没有见过。」

次贤道:「这是我当年一个好友,制了一部《梅花梦》的曲本,有二十出戏。

前日从书箱内找出来,将《九宫谱》照着他的牌了填了工尺,倒也唱得合拍。
却只填了这一出《入梦》,其余不知唱得唱不得。明日与你们班里教师商量,可
以谱他出来。「蕙芳道:」那倒可惜了。我听这曲文甚好,还是你自己按谱罢,
若与我们教师,他便乱涂乱改,要顺他的口,去的去,添的添,改到不通而后止。

若能移宫换羽,两下酌改就好了,除非要请教那位屈先生。「次贤道:」他
偏这音律上不甚讲究。

弹琴之外,一无所好。你与他讲,他又说三代之后乐已亡,故将《乐记》并
入《礼记》。「四旦皆笑。子云道:」我今日得了些江瑶柱,但是干的,作起汤
来,虽不及新鲜的,比那寻常海味还好些。「琴言道:」我闻新鲜荔支与江瑶柱
别有滋味,不同凡品。若那干荔支,也就没甚可爱,还比不上桂圆。那干江瑶不
知是怎样的?「蕙芳忽然大有感慨,呆呆不语,俯首若思。子云颇觉诧异,见他
是倜傥诙谐惯的,何以忽然如此。次贤问道:」媚香有什么心事么?「蕙芳道:」

没有。「子云道:」方才很高兴的,此刻为何不乐呢?「宝珠等也看出蕙芳
有些不快。蕙芳不语,停一会说道:」花能开几日?「次贤接道:」七十年。
「蕙芳道:」何以能七十年?「次贤道:」人生在世,以七十年算,活一年开一
年。

「蕙芳道:」今年的花,不是去年的花。「子云道:」有去年花,就有今年
花。

「蕙芳又道:」今年的花,留得到明年么?「子云道:」看留的人怎样?
「素兰道:」你们忽然学起参禅来。「琴道:」据我看,是开花不如不开好。
「宝珠道:」何故?我说花谢不如不谢好。「

蕙芳道:「不谢也是不谢的花。你听玉侬说,荔支鲜的时候何等佳妙,及干
了,便觉酸得可厌。何以形貌变而气味也会变呢?大约人过了几年,也就是清而
变浊,细而变粗,甘而变酸了。」宝珠接道:「就是酸些,也是妙品,总比俗味
强多了。」

说得三旦齐声叹息。次贤、子云颇觉得意。蕙芳又道:「我们要看静宜到七
十岁时,还是这样不是?」次贤笑道:「春华秋实,各有其时。就是荔支鲜的时
候,配得上杨玉妃。如今干了,也还配得上屈道翁,总还是在枣栗之上。」说得
大家笑了。

子云道:「这一比虽切,然究竟委屈了道翁。他却不酸,还比为干江瑶罢。」

次贤道:「那更委屈了。你是浙人,自然夸赞江瑶。若说那干江瑶,真像那
从良老妓,回忆当年,姿态全无,余腥尚在。」宝珠问次贤道:「食品之内,究
以何物为第一?」

次贤道:「我口不同于人口,不敢定。以我所好,以鱼为第一。」琴言、蕙
芳皆道:「说得是。」次贤道:「食品中也分作几样。如人品不同,有仙品,有
神品,有逸品,有妙品,有宜烹龙煮凤,有宜吸月餐露,使其相反,两不为佳。

故往往我说这样好,他说这样不好。《孟子》曰: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。

大概是论易牙所调的味,皆合人之口味。若今日的厨子,也就单合他自己的
口味了。「子云道:」正是。譬如去年那个熊掌,真真糟蹋了。怪不得晋灵公要
杀宰夫,想是他也剩这一个,若还有几对留着,也不至恨到如此。「说得合席皆
笑。

宝珠对琴言道:「上一回对戏目的对,你出四个字的,以后我也想着一副。」

琴言道:「是什么?」宝珠道:「《游湖借煞,《搜山打车》。」琴言道:
「真好,工稳之极。」蕙芳道:「就是《别母乱箭》,可以对《训子单刀》。」
素兰道:「这么对,还有《闹朝扑犬》,也可对得《打店偷鸡》。」

子云笑道:「到底他们记得熟,可以不假思索。」次贤道:「自然,我们虽
也记得几个,究竟是半生半熟的。」子云道:「我有一个摆骰子的顽意儿,试试
你们的心思。」叫取三颗骰子来,蕙芳道:「又是那个飞曲文的么?」子云道:
「不是,这容易多着呢。将三颗骰子摆成一句诗色样,随你算。譬如四可以算人,
也可以算花,也可以算水,也可以算风。像什么就算他什么,这不很容易么?我
与静宜喝酒,你们摆来。」宝珠便接了过去,道:「待我摆摆看,不知摆得出来,
摆不出来。」

便摆了一个么,一个四,一个五,口中念道:「日边红杏倚云栽。」次贤、
子云都赞道:「摆得好。这五算云,更觉典雅,我们贺一杯。」素兰将骰子抓过
去道:「我也摆一个。」摆了三个红,念道:「红杏枝头春意闹。」子云也赞了
好,这三个红都得个闹字意,即对次贤道:「我们也贺一杯。」蕙芳道:「枝头
两字,似欠着落。」即摆了一个四,两个五,念道:「一色杏花红十里。」子云
道:「这个更摆得好。状元归去马如飞,此是湘帆的预兆,我们公贺,就是媚香
也应贺一杯。」蕙芳听子云说得好,也觉喜笑颜开的饮了一杯。琴言取过骰子,
摆了一个四、两个三,说道:「你们都说杏花,我却说句桃花。」

念道:「桃花流水杳然去。」子云道:「很好,原没有限定杏花,各样皆可
说得的。」与次贤各饮了一杯。宝珠摆了两个三,一个么,念道:「双宿双飞过
一生。」子云与次贤赞了,饮毕。蕙芳抢过来,接着摆了两个六,斜摆了一个四。

素兰笑道:「你们看他这么忙,抢了我的去,又摆出这个色样,定有个好句
出来。」

蕙芳便念道:「珍珠帘外向人斜。」大家一齐赞道:「好个珍珠帘外向人斜,
摆得真像,合席各饮一杯。」

素兰摆了两个六,一个四,念道:「十二楼中花正繁。」次贤、子云也饮一
杯。琴言摆了两个么,一个三,念道:「一一归巢却羡鸦。」次贤把琴言瞅了一
眼,心中暗忖道:「今日玉侬出语甚是颓唐,为何他偏说这些句子?」后来大家
乱摆了一阵,有说得像的,也有说得不像的。大约今日摆的,要推蕙芳第一了。

吃过了饭,又下楼逛了一会,过了小山,过了石梁,便是留春坞。就在留春
坞内煮茗清谈。宝珠对子云将琴言的师娘要他出师,及蕙芳、素兰的主意说了一
遍。子云道:「若果如此,倒也很好。」便问蕙芳道:「你们有这力量作此义举
么?」蕙芳道:「若说力量,原也勉强,但集腑成裘,也还容易。我与瑶卿、香
畹三人可以凑得六百金,王氏弟兄、佩仙、庚香可以凑得四百金。」次贤道:
「我来一分,出二百金,前舟可出三百金,庸庵、竹君二人可出三百金。庚香、
湘帆、剑潭不必派他,凑起来已得一千八百了。若要三千,还少一千二百两,不
消说是度香包圆了。」子云道:「难道华星北倒干干净净,一文不花,这么便宜。」

蕙芳道:「据我说,不必要他出钱。如今与他讲,就是一总要他拿出来,他
也肯,但是玉侬只好在他家一辈子了。」子云点头道:「说得是。我想你们都不
甚宽余,一时仗义挤了出来,恐后来自己受困。如今通不用费心,在我一人身上,
只要你们去讲。讲妥了,银子现成,叫他们来领就是了。但以速成为妙,一来玉
侬假期已满,也不宜常在外边,适或进去了,再找他出来也费事。明日你们就去,
尽其所欲,自无不妥的。」三旦皆应了几个「是」。琴言见子云如此仗义,感激
不尽,不觉流下泪来,便跪下拜谢。子云连忙搀起,见琴言如此光景,颇觉恻然,
说道:「玉侬何必伤感,我看你终非风尘中人。不过一举手之劳,何足称谢!」
三旦见琴言的凄恻是生于感激,子云之慷慨是生于怜爱,都也枨触起来,泪珠欲
堕。

子云问道:「这话谁去讲呢?须得个老成会说话的。若你们去,恐不中用。」
蕙芳道:「此事少不得叶茂林,玉侬是他同来的,又是他教的戏,他也老成,会
说话。」琴言连连点头道:「必得他去才妥。」子云道:「既如此,你们早些回
去罢。今晚就请叶茂林去,讲妥了,我明日听信,碰玉侬的运气何如。我宅里还
有点事;不能陪你们,要过那边去。」子云带了家人先出园去了,回到住宅。

这边四旦个个喜欢,辞了次贤,也同去找了叶茂林,告知此事。茂林一口应
承,又对蕙芳道:「停一会儿,你与我同去。我年纪老了,笨嘴笨舌的,恐说不
圆转,你在旁帮个腔儿。那位庆奶奶嘴里,好像画眉哨的一般,我有几分怯他。」

蕙芳道:「人说他倒是个直性人,顺了他的毛,倒也易的很的。」琴言、宝
珠、素兰先回去了。

蕙芳与茂林练了一番话,约定晚饭后同去,蕙芳也便回来。

却值田春航来看蕙芳,蕙芳即与他吃了饭,谈了一会,春航去了。茂林已在
外面候了多时。定更后了,茂林提了灯笼,照着蕙芳,到了长庆家。也不找琴言,
找了伍麻子,请了长庆媳妇出来。蕙芳见他扎了白包头,穿了孝衫,下面倒是条
长绿绸裤子,白布弓鞋,黄瘦脸儿,长挑身材,三十来岁年纪,像个嘴尖舌利的
人。见了蕙芳却不认识,问茂林道:「这位是谁?」

茂林道:「这是班里的苏大相公。」蕙芳上前见了礼,叫了婶娘。长庆媳妇
还了礼,请他坐下,问叶茂林道:「你们二位,什么风吹进这冷门子来?」茂林
笑嘻嘻的说道:「竭诚来与嫂子请安的。为我曹大爷没了,嫂子究竟是个不出闺
门的妇道家。适或外面有什么使唤我处,可以叫伍老麻来说声,我是闲着,尽可
效劳。」长庆媳妇道:「阿哟哟,言重言重!多谢你看顾我们的好心。我想我们
当家的在日,那间屋子里,一天至少也有十几个人,围着那盏灯,一个起来,一
个躺下,倒像吏部里选缺一样,挨着次序来。到他死了,不要说是人,连狗也没
有一个上门。那两个孩子也不好,麻子又戆头戆脑的不在行。我想这个门户也支
不起,心上想另作别计。我娘家在扬州,娘今年才五十岁。大兄弟开了个估衣铺,
闻得很好。我想回去,手内又没有钱。你兄弟在日,是东手来,西手去,不要说
别的,单这一盏灯,一年就一千多吊,还有别样花消,一家的浇裹呢。这两个傻
孩子赔饭赔衣裳,一月挣得几个钱?昨日有两个生人来打茶围,他们就留他喝酒
吃饭,吃了就走。麻子跟了他去,才开发了三吊钱,你想这买卖还作得作不得?

想起来直臊死了人。「叶茂林道」如今事情也难,不比从前了,都是打算盘
的。

你看那家寓里到晚没有人来?就是空坐的多,吃酒的少。你方才说回南方的
主意倒好,究竟是个妇道家,住在京里,无亲少故的,要支持这个门户原也不容
易。不如带几千两银子,与令弟开个大铺子,倒是个上策。「长庆媳妇笑道:」

阿哟哟,你倒说得好!若有几千银子,我也不着急了。原是为的两手空空,
所以为难。我前日不是和琴言商量么,我说我要靠你的了,你去对华公子说,可
一月给我二百吊钱。他又说不能,也不敢去对他说。我说你既不能拿钱回来,难
道将我吊在西风里么?况且华公子在他面上也没花过什么钱。我说你何不请个人
去对他讲,拿个三五千两银子来出了师,以后就由你怎样。我有了这一总银子,
也可过得一世,自然不向你要养老送终了。他又支支吾吾的,没有爽爽快快的一
声。

「蕙芳道:」婶娘,果然要他出师么?如今倒有个凑趣的人。今日原为着这
件事来与婶娘商量。「长太庆媳妇道:」是那一处人,现作什么官?「蕙芳随口
说道:」是个知县,是江南人,这个人甚好,就是不大有钱。前日见了琴言,很
赞他,想他作儿子,所以肯替他出师。昨日与我们商量,若要花三五千两,是花
不起的,三千吊钱还可以打算。「长庆媳妇口里」阿哟「了几声道:」三千吊钱
就要出师!

你想那琴言去年唱戏时,半年就得了整万吊钱。如今与他出师,这个人就是
他的,他倒几个月就捞回本来。啧,啧,啧!有这便宜的事情,我也去干了。
「茂林道:」嫂子不是这么说。譬如还唱戏呢,原可以挣得出来。若卖去作儿子,
是要攻书、上学、娶亲,只有赔钱,那里能挣钱?况且这个人是善人,成全了他
也好。

「长庆媳妇道:」我也不管什么,只要他花得起钱,能依我的数,就教他来
出师。

「蕙芳道:」婶娘,你到底要多少钱,说个定数儿,我好去讲,或是添得上
来,添不上来,再说,「长庆媳妇道:」老老实实,是三千两上好纹银,我也肯
了。

他能不能?他若不能,我还候着华公子。他是个有名花钱的主儿,或者一万
八千都可以呢。不然还有徐老爷,他是爱他的,更好说话。我忙什么!「蕙芳冷
笑道:」婶娘但听华公子的声名,三千五千两原不算什么。但是华公子近来不甚
喜欢他。非但不肯替他出师,只怕还要打发他出来。婶娘在外头如何知道?我们
是常到他府里去的,如今是一间闲房给他住着,也不常使唤他。新年我们去叩岁,
公子每人赏一个元宝,何以他倒没有赏呢?那一日我见他箱里,一总只得六十几
两银子,还是去年中秋节积到如今,才积得这点东西。那徐老爷近来不比从前,
也有些烦了,况他与徐老爷终是冷冷的。徐老爷肯替他师,也早出了,不等到今
日。

除了这两人,你想要二百吊钱一月,否则三千银子出师,能不能?婶娘是明
白人,难道近来在家一个多月了,还看不破他心事来?遇着这个机会,我们去说,
叫他再添些。婶娘也看破些,与自己亲儿子一样,让些下来,两边一凑也就成了。
三千吊钱原少,二千银子我可保得定的。「长庆媳妇道:」你来说,更要为顾着
我,也不可丢了你们红相公的身分。如今这么样罢,杀人一刀,骑马一跑,要爽
快。

我虽是个梳头裹脚的妇人,却不喜欢疙疙瘩瘩。我让二百两,二千八百是不
可少的。「茂林见他口风有些松了,对蕙芳道:」如今这么样,你去对那位老爷
说,只算他照应了孤儿寡妇,行好事,也是阴德,叫他出二千四百银。我们中间
人不要他一个钱谢仪,都贴在正数内。庆嫂子你可不必板住了,事体以速为妙。
一二日成功了,也叫庆嫂子爽快,他是直性人,作不得转弯事。「长庆媳妇心内
细想:」万一华府打发出来,这孩子又强,不肯唱戏,也是不好。就是徐老爷,
他心上人也多。不如应许了罢,二千四百两,已有六千吊钱,也不算少了。「

主意已定,口中还说要添,经不得叶茂林这个老头子,倒是一条软麻绳,嫂
子长,嫂子短,口甜心苦,把个长庆媳妇,像个躁头骡子似的,倒捆住了,只得
应允。蕙芳道:「你倒担承了,不知那边花得起,花不起。若真凑不起来,倒叫
婶娘见怪,空费了半天唇舌。」茂林笑道:「你倒胆小,就是他凑不上来,短了
一千八百,你这个红人儿替他张罗张罗,值什么事?横竖他也不至负你。」蕙芳
道:「只好如此,且看缘法。」于是约定了明日早饭后就有回信,如成了,就送
银子来,并要这边写张字据给他。一番话,也讲到三更天了。蕙芳便请长庆媳妇
进内,他们还要到琴言处谈谈。长庆媳妇谢了一声,先进去了,心里想道:「姓
苏的这小杂种好不利害,二千四百两,从三千吊钱添起,我若软一点儿,就被他
欺定了。内里他倒想赚一注大钱。这般可恶!」自言自语的也就睡了。蕙芳与茂
林到琴言房内,把事讲定了的话与琴言说了,琴言甚是喜欢,只候明日就可跳出
樊笼了。蕙芳与茂林也就回去。

明日一早,蕙芳就到怡园,子云尚未过来。在次贤处等候,一连两起的人,
将子云请了过来,说明此事。子云也甚喜欢,就传总管的,叫他去开了二千四百
两的一张银票,格外又一张五十两的,赏与茂林。蕙芳也不耽搁,急忙回去吃了
饭,找了茂林,先将五十两送了他,茂林感激不尽,即同到长庆媳妇家来。蕙芳
说:「费了多少力,他才凑了一千九百两,我代他借了五百两,一总开了一张票
子在此,请收了。」茂林就代写了一张字据,与琴言收执。长庆媳妇见事成了,
才备了几个碟子请茂林、蕙芳,叫琴言陪了小酌。蕙芳道:「我吃过饭了,不消
费心,叶先生请独用罢。」即对琴言道:「你去收拾收拾,辞辞师父的灵,谢谢
师娘的恩,就同我到那边去,我再同你进城去谢华公子,也不宜迟了。」琴言依
了他,带回的东西也不多,叫人帮了那小使收拾捆扎停当。蕙芳叫人一担挑了回
家,又拿出十吊钱的票子,代琴言分赏众人。琴言穿了衣帽,拜了师父的灵,倒
也伤心哭了一会。又向师娘拜辞,长庆媳妇也着实伤心,掉了好些眼泪,又嘱咐
了几句话。茂林见此光景,也无心饮酒,随着出来。长庆媳妇直送到门口,琴言
洒泪而别,回到蕙芳寓处。

明日,长庆媳妇谢了茂林一百吊钱,茂林倒也不想,已心满意足的了。谁知
琴言命中磨蝎颇多,虽出了师,忽又生出气恼来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